天天上学记

思思自从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就渐渐不去学校上学了,关于她不上学的原因,以及后来在家上学的情况,我在此blog上做过很多记录。她目前已经十三岁了,去年注册了就近入学的初中后,上了两天学,随后还是决定在家学习。我们给她长期请假。

天天三岁时,我先让他去试了试思思上过的幼儿园,试了半日,他说:“还是不去了吧。”随后又试了一家,他喜欢那儿户外的玩具车,问他要来这家幼儿园吗?他说:“我们每天放学的时候去!”我带着思思和天天还真是每天在那个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去玩了好几次,最终也作罢。当时我想:“我要费那么大的劲,把他塞进一个他不想去的地方?这是为了什么啊?还是不要了吧!”

天天到了要上小学的年龄时,我们先给他注册了思思的小学,那个时候思思正是六年级,学校以前管理学生工作的副校长调走了,他对我们申请在家上学的理由没有提出过质疑——我们一直以小朋友身体不适而由申请在家上学。同时负责此事的主任还在,他找我谈话,一个是解决思思小学毕业考试,二是问天天的情况。

我们原本打算让思思参加小学毕业考试,并为此做了很多准备。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学校并不是很想让思思参加考试,原因是担心她的成绩会影响班里的平均分。最后,我们申请了免考,顺利毕业。

天天一开始对上小学还是充满期待的,他试背了书包,听我讲了很多学校里的规范、要求,对一切充满了好奇。我和D更好奇,好奇这个从来没有受过规训的“自由儿童”会对上学有什么具体的反应。

小天一年级时,疫情管控处于尾声,每天还要去做核酸,第一天上学,他吃了学校里的午餐,我们下午没有报晚托,很早就接出来了。随后几天是网课。第二次上学,他不想吃学校里的午餐,他说老师劝说了他半天,怕他下午饿,但是他还是一口也没有吃。第三次上学路上,走到门口,他对我说:“还是不去了吧!”我当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说:“咱们还是上完今天的课吧。”然后抱了抱他。他扑在我的肩膀上,软软的。校门口的保安不停地催促家长离开,我和他潦草地分开了。

回家后跟D说,他感到不安,说:“还是接出来吧,他都已经向我们求助了,说不想去。”我也有点后悔,于是他跟老师打了电话,说家里突然有事,需要接他回家。那时他们正在校内做核酸,老师说做完核酸送他出来。

一年级在此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一直跟学校申请请假居家学习。班主任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家访了两次,期间数学老师还更换了一次。她们看到天天都还挺喜欢的,说他眼睛好大。聊两句后拍个照,客气地来,客气地走了。

二年级时,主任跟我们说目前教育局强调防辍学,让我们送天天去学校,D跟他谈了几个来回,我跟天天说了这个事,他说:“不是你们不让我去学校,是我自己不想去学校,我可以告诉他们。”我说:“你现在是未成年人,法律为了保护未成年人有受教育的权利,会对其监护人,也就是我们,提出要求。他们大概率不会采纳小朋友的建议。为了防止他们找我们的麻烦,你不得不去学校上学了。不过我们后面还是会想办法给你请假的。”

天天同意了。我和D都有点感动,他是为了不让我们惹麻烦而被迫去上学的啊。

去学校前,我们和班主任联络,老师很贴心地提出先上半天学试试,这真是意外之喜,我们愉快地接受了意见。

起初,天天上学并没有引起我特别的担心,直到已经开始自己入睡且从来都不怕黑的他,有一天早上五点钟走入我和D的卧室,孤零零地站在床边叫醒我说:“妈妈,我怕黑。”我才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一切都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

为了追溯事情发展的原委,D记录了天天二年级上学的头几周的事,我和他一起回忆,试图更为完整地拼出一个记录。

以下是D的记录:

以下大部分是天天上学第4周才开始写的,事情的转变敦促我记录这件事。

2024年2月25日星期天,想到第二天是开学的日子,我们开始给思思和天天的老师发消息。思思的学校没有提出异议,但天天的学校,我们联系的纪主任提出反对。他说现在“防控缀学”变得越来越严格。对不来上学的孩子的家庭,他要代表学校来家访并劝说,如不成,上级部门再派人来劝说。一旦这个事情启动了,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他建议我们让天天来上学,一周上几天,可以请假。我们提议,让天天每周五来一天,他很不满意,不过,终于同意先上一天试试。

2月28日星期三,我们给班主任胡老师发消息说,“胡老师您好,纪主任请我们尽量安排孩子上学,我们想让天天本周五(3月1日)返校上课,纪主任已知晓这一安排。这事要给您麻烦了,您晚上8:30有没有时间,我们同您通个电话。我们想到的问题包括教室的位置、座位安排、书本、上学放学时间、课程表、午餐、托管等等。”她回电话提议让天天上半天。她想到天天曾经不肯吃午饭的事情,她百般规劝而不得。我们很喜欢上半天这个办法。胡老师给天天准备好了练习本、书本,我们“只用带人去就行了”。周五她要参加培训,她把数学老师徐老师的电话发给我们。约定8点进教室,12:10老师送出来。

3月1日星期五,天天很少这么早起床,不过他起来了。吃敏子做的糊米酒。秋衣外面套了一件不太厚的毛绒绒的背面有小猪脸的外套。他坐在我电动车上,手环在我腰上。敏子骑自行车。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我去买了一瓶农夫山泉。徐老师上班过来,找到我们,同我们打招呼,叫天天的名字,很和气。一个小女孩从她背后经过时叫“徐老师早上好”,她回身对她说好。包里放不下,天天持着农夫山泉水瓶子,拉着徐老师的手,背着敏子以前用的绿色的妈咪包,一步一颠地进了校门,穿过平地,进了教学楼一层最远一间教室。

中午12点我们在校门外等着,过一会儿校园里热闹起来了。徐老师拉着天天出教室门,朝我们走过来。把他送到门口,徐老师说,“天天今天上午还挺开心的。”她向天天问了一句请他确认的话,天天终于意识到她说了啥,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徐老师定色道,“诶,刚才我们说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哦。”敏子对老师笑着说了几句话。徐老师说天天别的都好就是有点冷。门卫看到他也觉得他穿得少。我也觉得他穿得少,小手冰冰的。徐老师同我们摆手告别,同天天告别,我们让天天同她告别。门卫递过来一张夹在硬板上的纸,纸上有一二十个孩子的名字,我在天天的名字后面签字,心想,原来还有一些时常被父母接走的孩子。

敏子告诉我,天天刚才说的是“开心?开心个屁呀”。她想并不是天天说他过得开心,多半徐老师问他“开心不开心啊”,更可能是说“过得还挺开心的吧”,而他没说什么。他有可能没注意到她这句话。过了两天,敏子告诉我,天天说这话的时候,眼圈一红,眼里隐有泪光。这是听到曲解的话急了。

(补:这里D记漏了一点,回家后我担心徐老师听到天天的话不高兴,叫D写个道歉的信息。D写道:“徐老师,我要向您道个歉,天天在那里说”开心个屁“是很不礼貌的。我们问了他今天上午在学校的经历和感受,我们告诉他那么说是不礼貌的,他实际上应该说:”没有那么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总的来说还好。“他顺顺当当地度过了半天,上了语文课、数学课、体育课、美术课。我们同您的感觉一样,这称得上是开心的一天。我们感到开心,谢谢您,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徐老师很快回复说:“没事的,他今天的表现确实不错!下周继续哈!”)

天天觉得第二堂课(可能是数学)还好,比第一堂课(可能是语文)好。这天胡老师不在,可能都是徐老师上的课。他上了体育课和画画课。体育课上有人罚站,但没罚站的人也好不了多少,也经常要站着不动,同罚站也差不多。“有人罚站了。”“你有没有罚站?”“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他与班长同桌,坐在靠门第二列或第三列,第二排或第三排。班长很照顾他,也许因为受老师委托。他可能同前后的同学有过交流,借过几次橡皮,向同桌和后面的女生。他记得的事很少。

3月3日-3月6日我去达拉特旗出差。

4日下毛毛雨,中午敏子接天天回来,给我发他的作业。有两页数学卷子,上面有天天质拙的字迹。有一个“美美的”作业本,是老师送给他的。本子里有一些练习题,班长帮他抄数学题,他只在等号后面写答案。画了八九个红勾和100分的批注。一切看起来挺令人愉快的。敏子在电话里同我讲了天天在学校的事情,我现在都忘了,幸好有电话录音。

5日敏子发来消息说,今天上体育课比赛跑步了,他说他拼尽全力跑,还是有点快的。他记不得他同另一个人谁先谁后了,他对自己跑出的前所未有的速度印象深刻。敏子一摸他后背,果然汗兮兮的。胡老师说,除了语文课他觉得很无聊以外,别的课还好。胡老师把双手都做拳状,各伸出拇指和小指,比成六字,问天天,语文和数学有趣的程度在他看来,分别是哪一个。说到数学时,天天给出两个拇指,说到语文,他给出两个小指。胡老师说他穿得太少了,手是冰的。敏子说他在家也穿得不多,因为他容易痒。天天说,“我不冷。你这样一说我有点痒了。”胡老师说那下一次体育课可以不上,敏子说那不要紧,体育课还是可以上的。

我们发消息给老师请假,“胡老师,天天今天下午有点不太舒服,我们想请两天假,看看他情况,争取周五再过来学校上课。”

3月8日星期五又上学,他已经可以自己进教室了。敏子教他留意教室门上班级编号。中午胡老师带他出来。胡老师说他过得还可以。不过天热,她没让天天上体育课。徐老师给天天上了一堂数学课。天天并不很赞赏这一安排。我同胡老师说,天天可以上体育课,不要紧的。敏子后来说,可能是周二请假让胡老师以为是体育课出汗太厉害了。这天还发生了一个插曲,敏子来电话说,胡老师给她发消息,说天天答应下午继续上课。敏子猜想这是徐老师想让天天下午上课,这样问他,而天天不知道他自己答应了什么。于是让老师还是带天天过来见一下我,让我问问他到底作何想法。后来胡老师问了天天,他说“还是回家吧”,就送他出来了。

3月11日星期一,我看见徐老师把天天带出教室,但她走开了,天天一个人向我走过来。现在他能自己出来而不用人送了。

3月12日又上学。中午纪主任叫住我,我随他进了门房,他塞给我一个信封,我知道里面装着我去年送给他的京东购物卡,他不肯收。看我把卡片拿好,他立即从门房出来,对我说他很忙,还要上课,另外他听说小朋友的情况还好。我笑着点点头,说谢谢他。胡老师带天天出来,我看着他俩穿过空地走过来。天天个子小小的,走在她旁边,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她停下脚步,探身又把那只手抓住,继续走过来。她给我解释天天膝盖上有灰,不是因为摔倒,而是体育课上有规定动作。天天低头看了一下,说“这是体育课上的。”我请她别介意。

3月13日星期三早上,我又出差去达拉特旗。我们发消息给老师请假,“胡老师早上好,我们想请假让天天休养两天,周五来上课。麻烦您了”。我们计划周末同纪主任商定一个长期办法来。敏子后来告诉我,胡老师回复了一个笑出眼泪的表情。她可能对我们请假的措辞“休养”感到不那么舒服,她恐怕有点怀疑我们关于天天过敏的说法了。

3月15日星期五,我前一日已回到家。这一次天天自己从教室走出来。有大柱子挡着,我没看到他,他也没看到我。他等了一会儿,便想从门出来,门卫对他叫嚷,我才注意到他。他说他没等多久,我猜他等了至少5分钟。他说有老师提醒他可以回家了,他就自己出来了。他这段时间可能有老师或同学帮他把书包背上。他注意到,午饭提前了一节课就送到了,一直放在那儿。当他们打开饭桶时,他知道他可以回家了。天天说,“我觉得上课比我想象的好一点,也没有那么好,但好一点。”画画课被改成了语文课。天天注意到今天上了两节语文课。

3月18日星期一,天天吃完糊米酒。敏子说还有三道数学题没做,让他去学校做。我让他就在家里写吧。他并不情愿,但也受到一种时间紧迫的压力,坐下来写了两题。他停下来,说就做这么多吧,剩下一题“你来帮我写吧”。我说,我就不帮你写了,以后妈妈也不帮你写了,没时间写就空着好了。事后我很后悔在早上匆匆忙忙敦促他做这件事。本来我们并不那么介意也不那么害怕这件事,但上学本身有一种压力,让人精神紧张。实际上,如敏子后来告诉我的,老师好像并不检查他的作业。

那天下雨。我第一次想到那么多家庭每个雨天都送孩子上学,真不容易。天天穿黄鸭子雨衣,黄雨鞋(很大,敏子都能勉强穿)。我打伞。我们步行上学。像前几次一样,他站在门口,我轻轻推他一下,说“你自己进去吧”,他才进去。他脸上没有笑容,从早上起来他一直没有笑。我感到一种震恐,我开始想象上学这件事永远夺走这个孩子一直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心境。我把这个恐惧告诉了敏子。

中午我去接他。他自己走出来,我对他挥手,他看到我,变得高兴一些了,我感到安心一些了。还是有点雨。他坐在车后座上,我把他的两只手环到我腰间,像扣安全带一样合起来,他抱着我回家了。他说,早上走长了,中午如果再走就太累了,幸好有车。

晚上我带天天睡觉。等他睡着我过来找敏子,她问我有没有跟天天说明天上学,我说我没说。她说他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这番对话也可能发生在更早的某一天。

3月19日星期二,早上吃过饭,天天想玩一会儿游戏,我说可以玩二十分钟。等我再去叫他,“天天,我们要走了。”“去哪?”他用武汉话说。我一听有点伤感,对他说,“去上学。”他说“哦。”就同我走了。路上迎而遇到涵涵的妈妈(同小区的邻居),这不是第一次在路上遇到她,我们互相笑着点头打招呼。我出差时,敏子遛狗时遇到过她,她们还有过一番交谈。天天仍旧在门口停下来,直到我轻轻推他一下,说“你自己进去吧”,他才不作声地往里走,个子小小的。我回家路上看到欢喜妈妈(同小区邻居)载着欢喜上学,她们没看到我。

中午,忙了一上午的敏子说同我一起去接天天,我很高兴。我们在门口遇到欢喜妈妈。她叫住一个孩子,叫他的名字,叫他去通知欢喜来门口。她转过身对我们说,就好像她不是第一次在这里遇到我们,而是习以为常了一样,她说,“我答应她考得好就给她送饭。昨天下雨我没来,今天我送过来了。”我请敏子注意门口一张桌上放着款式相同花样各异码得整整齐齐的便当包。欢喜妈妈问,你们来送饭。不是,我们接天天回家吃饭。真幸福。吃完饭呢,还来吗?下午还来。什么时候?下午上课的时候。他姐姐呢?已经上初中了。都上初中了?是啊,我们第一次同欢喜玩,她还上幼儿园呢。现在几年级?三年级。欢喜妈妈突然说,欢喜可喜欢天天爸爸了,她在家说要是天天爸爸是我爸爸就好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说这太不好意思了。敏子说,欢喜只是想同大人玩儿。但欢喜妈妈并不显得需要我们排解这话可能引起的难堪,她像只是说了一句平常话。我们都看到天天从操场方向过来,他上体育课。他穿着连帽的蓝色滑雪棉服,衣服敞开着,帽子却戴着。他走在一群孩子的头几个,快到教室的时候,孩子们跑起来,有的超过了他。他也加快脚步,进了教室。他一路上眼睛看着前下方,像他平常一样,倒是挺自在的。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天天出来了,我绕过柱子,在他更容易看到我的地方对他笑着挥手。他看到我了,一下子高兴起来,笑着跑起来。门卫注意到我的变化,知道已经看到小朋友了,就赶紧把签字卡递过来。我胡乱签了字,一把搂住天天,把他带出人群。敏子告诉我,欢喜妈妈看到天天笑起来的样子,说,“天天好幸福啊。”我前一天还在担心天天永远不会笑了,今天我感到好多了。

天天说班长帮他收了书包。一块橡皮没有放进笔袋而是丢在书包侧包里。不要紧,敏子说。这是天天第一次自己收书包,班长提醒他有一块橡皮遗漏了,他自己也发现了。班长帮他放进书包侧包里了。

中午遛狗的时候,我对敏子说了我那两天在想的问题,天天能不能连续上一周学?之前有一天,我想起这一点,但当我想对敏子说的时候,我意识到天天是为了我们而去上学的。让他天天去上学,这让我觉得是在剥削他的好意。但星期二接他时他流露出来的那种喜悦模样,让我敢于去想,也许他从这种安排里能获得一些好处。只上半天课,当他回家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以前他起床的时间。他也许同别的小朋友有一些交谈。我想像可能有一些令人愉快的交谈。他受到关注和喜爱。

敏子也在想这件事。最后我们决定不妨问问他。回来敏子就问了他,他同意了。我们都很高兴,这下也用不着去同纪主任讨价还价了。

晚上,我加班做一份报价。敏子从天天房间过来,提到刚刚发生的一件事。天天同她躺在床上时说他想屙尿,不过他“怕黑”。敏子给他打开灯。这是天天第一次说怕黑,他以往从来是摸黑去上厕所。我安慰她,小朋友怕黑很常见,这可能是意识到了他自己同世界分离而不同的缘故。

20日星期三,天天第一次上星期三的课。他上了音乐课。课上教了一首新歌,他跟着唱了。这是他上学以来各种新经历中的一个。他先前还同全班一起唱过国歌,他不知道那叫什么歌。敏子以前倒是教过他。敏子唱了几句,他说是的,是这首歌,于是知道是国歌。没下雨的那个周一他还去操场上过操。天天在学校里不喝水,第一天他都没动过那瓶水,后来再也没带过水。星期二他早上吃了炒面,我忘了让他喝水,想到他还有体育课,一直担心,结果他说他口不干。敏子发现他有点尿频,可能是尿路感染。

晚上,我给天天脚上擦金达克宁,把他放进被子里,同他讲一本数学小书。其间我问他话,比如脚哪里痒,又如某数后面是某数,他看着我,却不回答,有时多问几次会回答。我回到我们的卧室,敏子说起天天同她讲到一些学校里的事情。他在教室里会幻想吗,上课的时候呢?他幻想的时候,会发出舒舒的哨音吗?他说好像这样做过。这被称为“平底锅”。敏子问这是啥意思,他不知道,也不知道是谁先这样说的。我理解这是说这声音像锅烧开水的声音。不过,平底锅并不是一个典型的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容器。天天提到他被发现在“发呆”。我们在家里几乎没有用过这个词,我们只说他在“幻想”。当他发呆的时候,会“开机”。敏子没听明白,数次问他,人们说的是不是“开小差”。最后天天确定他们说的是“开机”,还伴随一个动作,一个人伸出手指在他额心点一下,像按下一个按钮。他记不得是谁这样做。我同敏子讲到我看到天天对我的问题缺少反应的事情,她有些担心这是一种后发的自闭症。有些孩子不是从小,而是在几岁时突然出现自闭症的症状。我也有点担心,不过我提到一些让人不必那么担心的方面,毕竟天天并不是一直没反应,当他回答我时,他是清晰而愉悦的。他也喜欢拥抱。

天天提到学校里发生的事让我们有些难受。涵涵妈妈同敏子说过有孩子被打手心。敏子问天天班上有没有人被打手心。天天说有的。“那你害怕吗?”“确实。我怕一下子打到我手上了。”他说“一下子”给人印象挺深,说这句话时他脸也红起来了。天天被点名起来回答过问题,尽管他最后算出了一个乘法口诀里的算式,但在那之前,老师为他倒计时,这让他有了一点儿紧张。天天不想让我们夸大这一紧张,不想让我们使用“千钧一发”这样的词,但他以往没受到过这种压力。我想说,这种压力是缺乏必要,而且有害的。天天以往对回答一个问题非常从容,也不惮于去说“不知道”。他以后会慌慌张张地以至于无法好好思考吗,他会变得像其他孩子那样不懂装懂吗?

老师会整顿纪律,会吼叫。天天发呆是一种新产生的迟钝吗?是为了避免受到吼叫的烦扰吗?还是说他们把他们理解不了的东西称为发呆?“平底锅”和“开机”这样的说法是老师习用的吗?天天能感到嘲讽继而难过吗?他在家里没有遭过责罚,没有人讥讽他。他向敏子询问什么叫“羡慕”、“嫉妒”、“忧伤”。他自己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情,不过他能理解这个。

2024年3月29日星期五

中午接天天,他背着书包,手拿着一张作业纸出来。他看见我招手就笑了,加快脚步走来。一个门卫轻轻拦住他,另一个门卫让我在纸板上签字。门卫很客气,我也对他们说谢谢。我张开双手对着天天,他小跑着出门来。我帮他取下书包,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蹲下来让脸同他一般高,我问他今天过得好吗,他没说话,今天有上体育课吗,他也没说话,我说我抱抱你吧,他靠到我怀里来,把脸放到我肩背上。放学时的天天很放松,身体柔软,抱在怀里很贴伏。上学时候,一到学校门口他就硬绑绑的,抱他也只是揽一下,他就想起身了。我把他抱了好一会儿,我们都很放松和愉快。他抬起头,越过我肩膀看到学校门口墙上的贴报,一排肖像照片,每个照片下有文字。天天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太明白,过了一会儿才听懂他说他教室里也看到这样的人像。“哦,”我说。我打开他书包,准备把那页纸放进去时,他说,“我看了介绍,他们都是好人,而且是很好的人。”我没想到会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问,“你去看了教室里贴的照片和介绍?”“是的。”天天很少记得他在学校做的事,他这么说让我知道了他做了这样一件事。他对他看到的东西有些感动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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