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素人我接受了三次采访(1)在家上学

作为素人,我于23~24年间接受了三次采访。其中两个是通过豆瓣的私信进行的邀约(实际上是三个,我回绝了一个不太感兴趣的。),另一个是帮朋友的朋友做临时替补,去本地电视台参与录制了一期生活类的谈话节目。

采访的主体和内容各不相同,没想到都能找上同一个我,互联网带来的奇妙体验。

第一个采访是关于在家上学的。

第二个是关于孩子的冠姓权。

第三个是讲的菲律宾工作时的一些趣事。

今天讲一讲第一个采访,关于“在家上学”的事。

(1)

2023年六月,独立撰稿人林在豆瓣的“在家上学”小组上看到我发的贴子,便给我发了私信,询问是否可以接受她的采访。她讲话简洁有礼貌,还发了她之前写的一些稿件的链接给我看,我同意了。加上微信后我稍微介绍了一下小朋友的情况,当说到思思最初不愿意去学校时,我这样讲:

“我大宝2011年七月出生的,17年九月正式就近入学,暑假过后进入下学期,上了大约一两个月就没去了。因为我女儿非常讨厌上学。她当时每天早上都会流泪,问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学。我一开始坚持让她上学,排除了学校里的极端状况——没有霸凌,没有老师特别严厉。没有特别恶劣的事发生,发生的都是看上去很普通的事:比如下课不许乱跑,基本坐在座位上,上厕所要申请,要统一去。”

林说:“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我接着说:“我有一次接孩子,因为学校人数多,一个班一个班排好队出来,那天因为她班里老师开班会拖了堂,出来很晚,排队时老师催着赶人下楼,她不敢要求去厕所,一出校门就说尿急,憋了好久了,我赶紧带她去找公共厕所,结果她尿出来了,当时我很想哭。我抱着她,说没事,回去换裤子。她也哭。”

我还讲了思思当时个子小,坐在座位上脚是离地的,老师要求挺直坐好,脚要落地。她做不到,就会勉强将脚点地半撑半站,就这样坐几节课,还怕被发现。

林对我描述的事情表示同情,同样的事情,我讲给我的一些朋友听,她们多是表示这些事并不应该作为我同意孩子不去上学的“借口”。

林的态度让我觉得,跟她多谈一些孩子们的情况是安全的。(不会被攻击)

当时她还在约其他的一些采访者,挺不顺利,有个家长收到她写的八百字的采访提纲,只说了句“你不理解现在的宣传尺度”就把她拉黑了。

我把我认识的一些在家上学的家庭介绍给她,她表示感谢。

文成之后,她将文章发给我,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和孩子们的名字都做了化名处理。我也给D看了林的文章,他说他想写给她一些话,我说好啊,你写吧。

下面就是林的文章以及D写给她的话:

林的文章请点这里

D的信在下面:

嗨,你好。我是“王芳”的丈夫,“贝贝”的爸爸。我很高兴地在你的文章里读到自己的故事。你关心这些事,对故事里的人充满同情,这让我感到很高兴。我想给你讲一些可能对你有用的事情。

如你已经了解到的,思思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不喜欢上学的程度并没有超过其他孩子。她能“适应”幼儿园或小学 ,实际上她是老师眼里的乖孩子。孩子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去做一个“乖孩子”,而这里谈到的这个孩子只是极力避免落入到她见过的那种可怕的境地。那些来自大人的推搡、喝斥、嘲讽、责罚,在幼儿园和小学里司空见惯,但对一个想维护自己尊严的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她在幼儿园里经常是一个榜样,但老师的表扬对她起的作用很小,她大部分时候只是庆幸自己免于受罚而已。在三岁上,她称幼儿园是一个“鬼地方”,这是这个表面上如此“文静听话”的孩子的真正想法。我每一次去幼儿园接送,都被教室里那种压抑的气氛感染,但我从未想过让她待在家里不去上幼儿园,因为“每一个小朋友都要上幼儿园啊”。我们为她换过一个幼儿园,新的幼儿园由几个类似于商铺门面、甚至没有一个得体的窗户而主要靠门采光的房间改造而成,但比起硬件优良的行政区直属幼儿园,要有人情味得多。

思思上的小学是一个普通的小学。一个班最初有五十几个人,到后来增加到六十几人。前后课桌之间的空当只有一张A4纸的长度。老师不鼓励甚至禁止孩子在课间离开教室。同桌的两人中竟然有一个被任命为“桌长”——你可以看到,由于一个老师的负担如此之重,要在一间教室里管理如此多的学生,她们在制度“创新”上被迫走到了哪一步。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的一个普通的学生的家庭的故事,我想讲讲下面这几个问题。

1. 为什么不上学?

实际上,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要上学”。“每一个人都要上学啊”,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尽管它是第一个冒出来企图充当答案的念头。 

在小学最初的日子里,思思开始越来越多地因肚子疼而难以起床。我们看出来这同“生病了就可能不用去学校”有关,这种腹痛却不一定是装出来或想象出来的,我们发现。我们同情这个孩子,常常为她请假。有一天思思问,为什么全家人都待在家里,只有她要去学校? 

爸爸在家工作,妈妈暂时没有工作,弟弟还没满三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待在家里。但这回答不了她为什么要去学校的问题。对思思来说,有什么东西是小学的学校能提供而我们家提供不了的呢?

双职工家庭里的父母没有时间来照看一个不上学的小学生。我们有时间。我们也能教她识字和算数。 

家里缺少小伙伴。这个问题没有乍一看起来那么严重。如果对伙伴的友谊的渴望压倒了对学校的厌恶,她随时能回到学校。另外,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友谊也是友谊,如果父母平等友善地对待孩子。实际上,虽然后来一直没去上学,思思在网络上和生活里有几个好朋友。有几年,她和一个同班同学在周末的绘画教室里碰面,从她那里听到很多班上发生的事。在别的孩子也放假的日子里,从思思的房间里传出来欢声笑语,有时是咒骂,取决于她和伙伴在网络游戏里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为什么不上学呢?最主要的缘故是这个孩子不想去上学。我们恰好能提供学校提供的最主要的东西:照看和授课,我们就不必勉强她去。 

2. 在家怎么学习?

实际上,真正的问题是“在家如何生活”。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孩子在家应当如何生活,它和大人在家应当如何生活有同一个答案。

不管孩子还是大人,人们应当做自己想做的事。这话的另一个说法是,人们知道自己被迫做某事,并知道为什么这样做。

思思大部分时间在使用iPad。她精通王者荣耀,我的世界,等等。她精通一连串视频编辑软件,她花费大量时间研究和制作视频作品,还收费代客定制视频。她把我数不清的时间用在看电视剧、看短视频、聊天等等事情上。她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使用网络,她可能比大多数成年人从网络中获得了更多东西。 

我们敦促她做一些户外运动,比如跳绳,开合跳。我们付钱请她去遛狗。对这些事情她都不热衷。她积攒了一大笔压岁钱,她给自己买了一台iPhone。

她被迫花一些时间学习语文、数学、英语。有趣的是,尽管是被迫做这些事,她在其中显示令人惊讶的主动性。我的意思是说,她真的运用她的头脑。这既由于她知道她做完功课后可以继续去做她自己的事情,也由于她不必像在学校里的孩子一样去被迫跟随别人的进度。以英语为例,她总是去听读对她来说最容易的一篇,终于在第三十天,她厌倦了那一篇,开始换一篇去听和读。这一在学校里很容易遭到责难的做法的结果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她对她听、读过的东西极其熟悉。这正是对学习一门外语最重要、最有用的事情。

她认识的字可能有一半是为了读懂字幕或网络教程而学会的。她为了聊天而掌握拼音。她会做数学题,如果有什么不明白,她会来问我们。她有良好的英语语感。任何一个人像她那样把几十篇短文的每一篇听读上几十天,都会有这种语感。

她有时被要求记录一两件发生过的事,当她学会这样做之后,她有时为了记下一些事情或感想而写一些东西。她看过如此多的电视剧,她有独到见解,听她谈论一个故事和故事里的人物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考试是另一回事。考试是一件专门的事情,你需要专门的训练。为了中考或高考而把小学的日夜搭进去,是不合算的。思思愿意在学习中运用头脑,她的基础很扎实,这让我相信,只要她愿意,她能走得很远。

 

3. 未来会怎样?

思思今年将升到初中。她对初中有多得多的兴趣,我想主要因为她对同学感兴趣。她是个大孩子了,能从伙伴那里得到更多益处和乐趣。我们很高兴她表示愿意去上初中。我们不知道她的热情会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挫折以至于又一次厌恶上学。不管上不上学,初中是一个严厉得多的挑战。它最终走向一个绝非无关紧要的考试。

如果还要在家上学,我们能教她吗?这肯定比小学困难得多,我们尽力而为。她大体上知道中考意味着什么,我们也会再谈这件事。我自己并不怀念大学生活,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但思思很可能比别人更能享受大学生活,因为她从小就过着一种大部分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的生活,而在学习上主要是自学。她交过很多朋友,懂得如何防止人盘剥或控制她。如果大学真的吸引她,我想她会在初中有比较出色表现的,我指的是考试成绩。她有那种专注力。一个人在打王者荣耀上显露的才智用在物理上是同样有效的,只要她乐意。

对父母来说,要紧的是不要去幻想一个孩子如果不上大学就毁了。注定有一半孩子不去上大学。在一个上过大学的人身上发生荒唐或悲惨事情的可能性,并不比其他人低。普遍的情况是,为了上大学或最好的大学,孩子和他的家庭付出的代价有点太大了。高考和中考的压力一层一层传递到小学,甚至穿透小学达到幼儿园,但从六岁就开始备考,实际上妨碍他实现目标。很多孩子上初中会经历成绩滑坡,这种事如此普遍,特征如此明显,它实际上是小学学校教学严重失败的一个征象。

从林的文章里,你能看到很多我给她讲述的事,现在回看,那些事居然显得如此平淡,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带有任何传奇的色彩。就是这些普通的小事,组成了我对生活、对孩子,对未来的看法。如今思思“读”初中了,依然在家上学,小天偶尔去上半天学,但总体以在家学习为主。我们之后会怎么样,真是谁也不知道。

《身后无遗物》的作者伊藤比吕美写到她离婚后带着女儿远赴美国时所遇到的困境,她难过地看到女儿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对于新环境无所适从,艰难地在青春期的泥沼里挣扎。然而多年之后,当她步入老年,那个她曾经担心无比的女儿也已经三十多岁了,她能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她能冷静理智地处理各种事务,她能和她的伴侣一起好好生活,她还能照顾他人……看到这些时,我获得了极大地安慰,我对自己说:“别着急啊,也别过于忧虑,我能帮她,但是她自己的路还是只能自己走,你要信任她,就像相信小婴儿最终会学会走路一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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