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妈

王老妈其实不姓王,她甚至连中国人都不是。但她确实跟这个称呼一样,上了年纪且和蔼可亲。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刚到60周岁,圆圆的脸上挂着圆圆的笑容,皱纹均匀,在工厂车间员工给她祝寿的烛光中,她的眼镜片上,闪着橘红色温柔的光。

Happy birthday!Ante Carin!

在工厂五条生产线上,都悬挂着如是横幅,菲律宾人用最擅长的英文花体字,龙飞凤舞地将横幅布置起来。他们载歌载舞,仿佛过着隆重的节日。

恩,王老妈的真名是Carin。

在菲律宾那间由华人建立的服装厂里,王老妈担任的是制衣车间总监,是除了华人总监外的车间第一人。她的技术娴熟,同时具备亲和力和魄力,深受工厂员工的爱戴。

也就是在她生日的当天,她还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个车间中,为每一个技术细节而忙碌。

至于这边的华人为何叫她王老妈?还真有点典故。

据说华人管理者初来乍到时,英文也并不太利索,尤其菲律宾人的性格又偏偏是浪漫有余,细心不足。生产经常陷入混乱。

跟英国人经常用“MY GOD!”来感叹一样,华人最爱抱怨的是“我的妈呀!”

Carin在工厂资格最老,直接面对华人管理者的时间最长,听到这样的抱怨也最多。

有一次她好奇地问:“what’s wo de ma ya?”

引来哄堂大笑。

有人开玩笑说,就是叫Mother,跟你们唤Ante一样,老妈是尊称……啊,Ante Carin,不如我们叫你老妈吧,多亲切,咱们华人中王姓最常见,以后我们就喊‘我们的王老妈呀’!

她大笑,欣然接受。

由于我初到菲律宾时,年龄最小,才二十几岁。王老妈像带孙女一样,拉我的手到各个车间转悠,介绍她的手下我认识。后来我跟进的一个生产软件,遭到各个部门的‘不合作’消极抵触,王老妈却一直是支持的,她说她不见得懂得我做的所有事情,但是她看我如此热心地推动这个软件,且不厌其烦地讲述它的好处,多少是感动的,决定试一试。

要知道,一个年轻姑娘要在一群四、五十岁的管理者面前推行自己的计划,有多么难,当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妈”支持,人员调动起来,不知轻松多少。

我从内心感激她。

菲律宾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当地人的虔诚程度非常之高,但偶尔也会调皮地使用上帝的名义来偷懒,譬如迟到早退被人发现后,就说,哦,那是上帝的旨意!让人哭笑不得。

王老妈却自加入这间工厂后没有迟到过一次,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加班。遇到赶货,晚上她有时就干脆不走了,留在厂里。一些胆小的车间女工害怕上夜班,她定时间陪她们去上厕所——据说这间工厂由于时代悠久,偶尔会闹鬼,有女工就说亲眼见过着白色斗篷的无腿鬼魂四处游走……王老妈就不怕鬼,她说这些都是女工们不想换夜班的借口。

公司虽然有厂医,但是夜晚是没有急救值班的,女工们有些遇到例假,就会肚子痛。王老妈总是准备些红糖和开水,供她们喝,以便缓解疼痛。后来也是怪事,女工们只要肚子痛,又暂时没有红糖水的时候,由王老妈揉揉肚脐,也会好起来。

我们笑称是神手。

公司三十周年庆的那年,在香港洲际大酒店的大堂前,大家合影留念。单独拍照时,王老妈叫我挽住她,坐在一座雕塑前,拍了一张相片。我和她只有这么一张合影,是用她的相机拍的。

我还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和她的几个姐姐站在一起,显得最为清秀。我问王老妈你年轻的时候很多人追求吧?她说菲律宾的男人都太懒惰了,颇有姿色的男人就想靠脸蛋去哄女孩子开心,让女人赚钱供他们吃喝玩乐。你看看咱们工厂每次发薪水的那天,工厂门外的摩托男们,都是接姑娘们拿钱的……我一早就嫁人了,嫁给的就是这间工厂,他是我最可靠的老公。

让我很惊讶的是,王老妈原来终身未嫁,这在菲律宾这个以多子为福的国家里,并不多见。

三年前,我离开了菲律宾那间工厂。离开前,我与王老妈告别,她的眼睛有点湿润,握着我的手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认真,最努力的姑娘。我有些难过,这个我付出两年青春的工厂,是如此庞大的一个体系,它有否因为我的到来和离去产生丝丝变化?我内心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王老妈啊王老妈,你也许不知道,那句“认真努力”的评价,对于心虚的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上周,Neri告诉我说,王老妈上个月因肺癌去世,她的“老公”,也就是我们那间工厂,于她离世前1年正式宣布破产。

没有了工厂陪伴的王老妈,一定很寂寞吧?所以,最终决定追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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